ABO
-
郭麒麟坐在小院子里晒太阳。
三月的日头,晒在身上很舒服。整个人浸没在光里,就是毛绒绒、金灿灿的。郭麒麟坐没坐相,仰头枕在椅背上,由着风啊叶影啊飘着,贴着脸颊,扫在眼角眉梢。
阎鹤祥低着头走过来,一抬首看见少班主,左脚绊了右脚,差点摔倒,郭麒麟听见动静,偏头睁开眼,姿势依然像被抽了骨,“来了,哥。”
风不动了。
春天呵。
从医院回来郭麒麟先是自己去了河堤。
晚风尚算温柔,但春日里光到了黄昏便缺乏温度,郭麒麟的低烧烧了整天,像坐在炉上怎么也不滚的水,没有火就得彻底冷下去。他出门时并没有那么严重,也没将病情放在心上,还乐呵着骑共享单车,回时就彻底散架,连看东西都带着白雾,毛玻璃似的挡在眼前。走过推着婴儿车的女人们的谈笑声也远了,河上的水鸟扇着翅膀叫,没有烦恼,没有思考,笔直的单纯的各自路过,郭麒麟最后坐在长椅上,昏昏沉沉、摇摇欲坠,他是河上最后一片浮冰。
他回忆自己究竟有没有给阎鹤祥发讯息,这一分钟里想到是发过的,就安心下来,下一分钟觉得没有,就拿手机,用上所有社交软件问他,你来接我啊。你来接我啊。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。很多句,且没有任何表情和标点符号,他自己看倒觉得很娇气,像在闹脾气,一个普通的女朋友给普通的男朋友闹脾气。
这比喻真不可乐,千万不能上台用。
在等待中时间被拉的很长,好像它是种有质感的粘稠的东西,在他脸上做了厚厚的壳,于是他便听不分明看不真切,连阎鹤祥的叫喊都是远的,和上个冬天留下的枯叶一起扫进垃圾桶,被风带走了。
往后日子里郭麒麟在台上说起这段,阎鹤祥也在一边搭,他说我以为你怀孕了,这给我吓得。
什么怀孕,这什么虎狼之词。你你你才怀孕了。
他背着手笑。
烧依然没退。
阎鹤祥给他掖好被子,坐在一边默下月要说的评书。
郭麒麟恢复了睁开眼睛的力气,躺在床上看天花板。默完阎鹤祥去厨房端粥,回来多拿一个橘子,饭便不喂了,橘子得剥好掰开,一瓣一瓣送进嘴里,可惜吃什么嘴里都没味道,郭麒麟不接阎鹤祥也不喂了,剩下一半连着皮放在暖气片上。
“还有什么想吃的?”
“咱对词儿吧。”
阎鹤祥不说话了。郭麒麟想起从前他们表演,报幕时在后台眼瞧着观众一个个的走,那时的阎鹤祥也是这样的。当一些他不太赞同、又缺少回转余地的事情发生时,他总是这样的表情。
“你就当咱俩没话找个剧本念,”郭麒麟说着浑身上下的摸手机,“那什么你等一下,我手机里存了——”
郭麒麟的症状是从一个半月前出现的,断断续续的低烧、对任何味道的信息素恶心反胃,还差点在后台吐了他师父一身。症状合在一起很严重,去医院检查,结果得到“虽然你二十一了但你的身体刚准备好要分化”的恭喜长大的诡异祝语,并且以经验来看是准Omega,两月之内就会完全转化。
他拿着诊断书有点懵,从专家门诊出来过医院楼道时撞见个突然发情的Omega被担架抬着进来,已经作了麻醉处理不再挣扎,但信息素依然像爆炸现场,令他长久以来以为不会有用的腺体莫名跳了一下。
操。
好甜啊。
郭麒麟捂着眼睛跌坐在椅子上。好甜啊。
阎鹤祥是个Beta。
德云社几乎没有Beta,以前郭麒麟也算一个。有人说两个beta的工作效率绝对要优于其他性别的搭档,可能他爸也看中了这点,总之他选了阎鹤祥,阎鹤祥选了他,他爸选了他们俩。
他们同样闻不到信息素,不知道发情期意味着什么,天生的第二性别,他和阎鹤祥当这些是优势。所以现在也没差,放了假在家,身边随时随地带着不同作用的抑制剂和贴片,从医院回家要拼命的洗衣服——不然会吐,当然有点麻烦,但郭麒麟的心态还好,没崩。
而这些事对阎鹤祥就更没什么影响。今年还没开箱,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完成,有自己的朋友要见,算很充实,仿佛他的生活缺少郭麒麟是自然的、不违和的、完全合理的——他闻郭麒麟还没闻一只苹果反应大,可能也有这样的原因。
两周前阎鹤祥来找他,衣服上挂着很重的Omega的味道,其实他只需要请阎鹤祥脱掉那件外套,拿去洗好。但是不。他对阎鹤祥大吵了一架,那个味道在他房间里,他吼他时一直想干呕,墙上的钟滴滴答答的走,他觉得自己像个飞走的氢气球,因为阎鹤祥没有抓紧他。他不喜欢这种感觉,一个缺乏安全感的Omega才这样,阎鹤祥选好的苹果散落在地板上,有一个滚到沙发底下,鲜红的。十二点整,阎鹤祥走了,他趴在马桶上吐。
走之前阎鹤祥把苹果给他捡回来放好,想说什么,却没有,最终走了,他甚至不知道郭麒麟在闹什么。
院子里的灯透过纱帘,窗户隔音很好,看见雨丝飘,却没有一点声音,只有潮湿的气息挤进房间里,客厅电视里女主持人说话,还有秒针转动的声音,被一并打湿了,黏连着。
阎鹤祥着急要收衣服,郭麒麟就着急要吃橘子。夜突然被白闪电刺破,紧接着是雷声,透过墙,还有风撕扯楼下的梨树,郭麒麟接着阎鹤祥的恍神演起戏,不行不行不行,你不能走,我要吃橘子,阎鹤祥楞了一下,紧接着笑,你死不死啊你,然后重新坐下来,开始剥剩下那瓣橘子。
果肉被暖气烤得发苦,总算让郭麒麟觉出味道来,他嚼着橘子说,“你想对之前的本子啊,那你直说啊。”
“我对——我对什么,好好吃你的,省得滴我家被子上。”
“哟,心疼我啦。”
“我心疼我这床,平均每月你得躺十天。”
“不管衣服了?”
“也得来得及啊。”
阎鹤祥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,“少爷,没什么吩咐我先去收衣服了。”
“去你的吧。”郭麒麟咂嘴。
阎鹤祥的房间几乎没有味道,潮湿的雨味渗进来就是雨味,其他就是空白。对于这种空白,郭麒麟一直很陌生,前二十年零一百多天他连这里有空白都不知道。但今天不一样,雨的味道里有点别的,好像很熟悉,只是被他长久以来的忽略掉了。
才一下子,那味道又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是阳台飘进来的春雨、泥土、还有盛开的花朵,楼下的男孩子被父母揪着耳朵回家,雨滴打在自行车的金属把手上,声音很脆,然后汇成细线,落在地上,把石板洗得很亮,反着万家灯火的光。
这景物实在普通,雨声缺乏诗意,凑在一起成了无甚新意的春夜一角,可拼出一个烂漫的季节。他有点突兀的想到,拜师傅时,他也没有想到最后会成为一个逗哏,但最终碎片拼出现有的结局,而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原本有一个得体又相称的搭档,然后所有人又都不见了,他这才看见自始至终都是没有几个人的,有的只是口,能说会道,舌生莲花,围在他身边,“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超越他呢?”他们问,永远不停歇,像反复打在墙壁上的棒球,又乐此不疲的自己弹回去。
他身边不缺少鲜花与掌声,更无有一日离开簇拥,每个人都要多瞧他一眼,但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看什么,藏在笑脸面具下又是怎样的神清。他没法儿拿父亲或谁给他保护壳,像横躺着的鱼,鲜红的鱼鳃翕动,动也没用,已经暴露在空气中、在砧板上。
Beta没什么好的,Omega也没什么不好的,只是他的标签,撕不下来的,没有艺术形式可让所有人满意,他和阎鹤祥对过一百遍台词,台上依然有意想不到的情况,人生是没排练的第一次,他不完美,他试着学会享受不完美。
在他和阎鹤祥搭档的几年里,郭麒麟每天忙着演出、忙着减肥、忙着练习基本功,忙着做“郭德纲老师的儿子”、“演员”和“公众人物”,两个月之前他缺少机会与时间体会独处,也从未想过做一个不单是社会工蜂的性别是怎样,现在他都有了,时间和体验机会,其他人在信息素的影响下或多或少的变了,阎鹤祥还是阎鹤祥。
他在后台时习惯找郭麒麟的身影,在台下时会藏不住为他骄傲的眼神,他见过郭麒麟笑,真心或假意;也见过他哭,强忍或嚎啕,他有独一份对郭麒麟的态度,也从未有轻贱或高看,他像对待其他普通人、对待他的幼弟那样对待郭麒麟,但又不全是,特殊在哪,郭麒麟说不出来。
“真闻不见?”
“我骗你干嘛。”
“那我凑近点,凑近点儿怎么样。”
“哎,哎哎哎郭麒麟你要干嘛,我压根没那个功能啊。”
后半夜他再次发作,梦呓声大的把他自己吵醒了,睁开眼睛阎鹤祥也在看他,窗帘的隙间有莹莹的光漏进来。
他看着阎鹤祥,看这个瞬间的他,还有过去无数个瞬间的阎鹤祥,全部在他身上重合,然后消失,雨的气息不见了,屋子里温暖干燥,阎鹤祥俯身擦他额上的汗。
“我喜欢这样,”他突然说,声音很轻,几乎赶不及落在地上就融化了,“你照顾我。”
阎鹤祥走过去,坐在郭麒麟身边,好像重温过无数遍这样的场景,沉默和言语都是可取的,没有什么是突兀的。他们可以谈起一切,话语编织出桩桩件件的日常,玉子板、折扇和花束,他们谈论这些,但不包括爱。
也许他们应当说出“我爱你”,但没有,他们说春天来了,花开的真好。
完